“她不让旁人抱。”谢宝因心里还记得前面乳媪跟自己说的话,所以才下意识开口,然后立即后悔,“不过郎君怎么会是旁人。”林业绥嘴角噙着笑,又重新跽坐着,只说让她累了就放下,等孩子在女子怀中彻底熟睡后,他又命来乳媪来抱走。谢宝因起身去到男子对面的坐席上跽坐着,想到这半个月来,他都很少抱孩子,抱的那几次也是她哺乳完后,他来抱走去交给乳媪。她问:“郎君是不是不喜欢孩子。”林业绥看向女子,他们中间隔着一盆炭火,内心所有的欲望都被止住,有些涩嗓道:“她是幼福生的,我怎么会不喜欢。”他低头苦笑,只是嫉妒而已。谢宝因愣住,因为是她生的,所以喜欢她心里突然有一股冲动,想要开口继续顺着问,但最后还是那个只想要做好世家夫人的谢宝因胜利了。她什么都没问,什么都没说。林业绥也只是安安静静的跽坐着。两人围着炭盆,一起守岁,后来谢宝因实在撑不住,脑袋不停往下点去,林业绥轻轻喊了几声,然后从席上站起,刚走到她身边蹲下,女子便不受控制的倒过来。他垂眸看着,笑了笑。最后林业绥独自一人守了整夜的岁,日出时分,就带着家中的几个郎君一起去往家庙祭祀先人。【作者有话说】[1]垂头弄儿:女儿也是“儿”。 诞生三月三月初十, 瑟瑟寒风自北而来,这场雪虽然已经停了,但是堆在地上的积雪还没有消融。长乐巷道中, 道人和女冠接踵而至, 因为得道不同,所以穿得也各不相同,有初入道门的平冠黄铍,有正一的芙蓉玄冠,黄裙绛褐。玄冠青褐为洞神, 黄褐玄冠为洞玄,莲冠紫褐为洞真。林家奴仆看见穿紫褐的, 立马就知道这一位是得道真人,赶紧上前先请进去,随后又折回来邀请剩下的道人、女冠,丝毫不敢怠慢礼数。刚把道人请进去安置好, 长乐巷突然有一个胡僧不召而至,奴仆不敢越樽俎而代,立马去找来家中老媪。老媪认真看了好久, 心里也不知道怎么办, 今天是娘子的满月礼,她们女君特地请来天台、玄都和其他各观的道人前来赐福。因为建邺世家都是崇尚道教的, 所以没有请僧尼,但是有僧人来了, 也不好赶走, 想来想去, 老妪请胡僧暂留, 然后转身进去, 直接往西边屋舍走去。两只手相握着仅仅贴着腹部,去到居室门口后,只看见上襦为绿,外罩纱衣的女君跽坐在北面的席上,高髻上戴着顶鸟雀金冠,左右斜插白玉钗,怀中抱着孩子,面前的食案上摆有漆木盘,平盘上面有酒樽和箸。老妪放慢脚步,走到堂上,低头行礼:“女君。”谢宝因拿起箸,伸进酒樽里面沾了沾,然后放进孩子嘴中含着:“道人都来了吗。”老妪始终低着头回禀:“全部都已经来了,但是还有一个胡僧也来了,形貌丑陋,两只眼睛也有些怪异,不太像建邺人士,所以特来问女君。”谢宝因看着孩子使劲吮吸沾有浊酒的箸头,命道:“请进来,把他另做安置。”佛教本来就是从外域传进来的,刚开始是胡人先在沙洲郡开坛说法,虽然在西北那些郡县已经很常见,但因为建邺是国都,天子、世家都明着拜谒道门,所以那些胡僧不怎么会来这里,大家也就少见,上个到建邺的胡僧还是三十年前来的,在建邺城待了有十年才离开。今天是孩子的满月礼,既然他来了,自然不能往外赶。老妪点头,行礼离开:“是,女君。”谢宝因把箸从孩子嘴中拿出,搁置在漆木平盘上,跪坐侍奉一旁的乳媪立马伸手去抱过,侍女也上前端走漆木盘,然后她撑着面前的几案从坐席上起身,姚黄暗纹的多折裥裙曳地,下摆宽松,腰间左侧长至足腕的白玉杂佩也得以舒展,重新压在裙上。足上穿好翘头履,就去了家中用以宴客的西堂,乳媪抱着襁褓一起前去。堂上早已经铺好坐席与食案,左右各置一顶燎炉,焚着兴大光明、珠如甘露的大象藏香,道人与女冠分坐两侧,刚进食完的他们看见林家女君出来,全部从席上起身,低头行礼,称“福生无量天尊”。谢宝因走去北面朝南的主位的坐席上跽坐下来:“今天小女已经诞生三月,还烦劳诸位法师和道人为她施福,好让她在这尘寰尽兴一活。”站在一旁的乳媪赶紧弯腰把孩子递给女君。道人也逐一离席,去到北面坐席,为博陵林氏家主新得的这位女郎祈福,基本都是一些神仙保佑的祝祷。所有道人祝祷完,已经是隅中时分,等他们都离开后,谢宝因看向老妪:“去把僧人请来堂上。”老妪双手立即紧贴腹部,领命前去。等那名胡僧走到堂上,侍奉在这里的奴仆全部好奇看过去。谢宝因在家中的时候就读过几卷佛家的经典,上面有描写过他们的相貌,所以心里已经大约知道胡僧长什么样,现在看见也能够从容以对,不失庄重:“禅师能够前来,我心中赞喜,不知道斋食可用得好。”胡僧双手合十,口称一声“随喜赞叹”:“很好,听闻今天是林夫人家中小女诞生三月的日子,我也想为女郎祈福。”谢宝因笑着把孩子交给乳媪,让她抱过去。胡僧端详了很久,然后胡须丛中的嘴弯起:“她能够降生为林家主和林夫人的女郎已经是福,我便祝她智慧无量,身心自在。”乳媪和侍女听见,相觑而笑,虽然说这僧人不是本国人士,但是竟然知道怎么说话让主家高兴,一句话同时把家主、女君还有娘子都给称赞。谢宝因依旧淡然。胡僧看见堂上的侍女笑了,找准时机,说出自己的来意:“林夫人可知道一名玄度法师,他同我一样是胡僧,三十年前从沙洲郡来建邺开坛说法。”谢宝因帮他仔细回想着,然后摇头,带了几分歉意:“我只知道三十年前有一位僧人曾经来过建邺说法,待了十年才离开。”略显失落的胡僧答谢过后,便离开去了自己在建邺落脚的寺庙。僧人刚走,家中奴仆便来禀高平郗家的三夫人已在长乐巷。高平郗家谢宝因愕然,郗氏就是出身高平郡的郗家,这位三夫人是郗氏同胞幼弟的妻子,她记得应该是出身吴郡陆氏,和孙氏的郡望相同。
正在想的时候,妇人已经来到堂外。跽坐着的谢宝因不急不慢的扶凭几起身,看着堂上的人,双臂高举,手掌交叠,上襦的两只大袖连成一片,稍低头,行肃拜礼:“舅母。”陆氏这次来建邺本来是要去天台观做法会的,刚好知道林氏刚得的这位女郎已经诞生三个月,所以特地前来贺喜。两家其实已经多年没有过来往,林氏郎君、娘子她基本都没有见过,而且又是在建邺的世家,愿不愿意认郗家都不好说,现在听到这一声舅母,眼睛一热:“谢娘有礼。”谢宝因垂下双手,请妇人入席。陆氏颔首应礼,走去西面坐席跽坐,乳媪也抱着孩子过去给她看,她偏头看着,从宽袖中拿出一副活扣竹节金手镯放在襁褓中:“你和从安成婚的时候,因为高平郡离建邺路途遥远,没有亲自来观礼,现在刚好碰到你们孩子诞生满三月,所以略备薄礼,祝她福寿绵长。”谢宝因缓缓屈膝落在坐席上:“我替她谢过舅母”陆氏看向主席上的女子:“不知道她小字叫什么。”谢宝因往后坐去,压着双腿:“昨天刚取得‘阿兕’二字,训名圆韫。”孩子诞生三个月,没有了夭折之忧,家中父亲就要给她取小字供尊长称呼,取训名入家谱,等取好后,还要在把名告知族中诸妇和同姓父兄子弟。“这个小字不错,兕是上古瑞兽,又十分强壮,有这个小字压着,她也能够一直壮实。”陆氏抬臂挡脸,端起酒樽饮了一口,然后叹了口气,“不知道你姑氏哪里去了。”尊长饮酒,谢宝因不敢不从,伸手拿着面前食案上的铜樽,宽袖遮住眉目以下的地方,只是浅饮,听到妇人的话,一边垂下手臂,一边朝妇人看去,看着这位舅母的神情确实是丝毫不知情,心中不禁疑惑,高平郗氏那边怎么会对建邺的事情一点都不知道。放下酒樽,她不露辞色的答道:“母亲诚心向佛,现在正在宝华寺中修行,等过几天二郎行亲迎礼的时候,应该会回来,舅母要是不急着回去,可以多留几日观礼。”陆氏有些犹豫,最后略显沉重的点头。话音刚落,家中奴仆前来禀告:“女君,谢夫人的车驾停到外面,因为她们夫人病了,不方便进来,所以请女君前去说话。”谢宝因看了眼堂上的妇人,正在宴客,不好擅自离去。陆氏知道是渭城谢氏的夫人前来,眼前这位女子更是出身这里,渭城谢氏是天下士族都向往的世家,她不敢僭越,主动开口让女子前去相迎,谢宝因不再推辞,面向妇人愧懺颔首,随后撑案起身,从食案后面走出,在堂上又再朝东面坐席行揖礼才离开。在堂前阶下,又遇到家中三娘。林妙意停下行礼:“我从奴仆口中知道高平郡郗家的舅母来了家里,今天又宴请了那么多道人,所以前来为长嫂分忧。”虽然心里还有疑虑,但现在确实有些顾不上,谢宝因让她进去会客。长乐巷里,范氏被家中仆妇从牛车搀扶下来,病容实在过重,不管林家的奴仆怎么相邀,也不肯进去。谢宝因出来看到妇人现在的相貌,心里暗暗惊异:“听说母亲病了,为何不进家中去。”范氏再次推拒:“只是一些往年旧疾,还是不进去了,因为想着五娘初次妊娠,为人母,所以才来看看,十娘本来也想要来的,但是她今年二月就已经十岁了,趁着我现在身体还好,就让她留在家中学习治理家务,以后嫁去世家夫人也不会让渭城谢氏蒙羞。”这一场突然的大病,家中事务她交给谁都不放心,十娘又小,还不能独自治理谢家事务,需要她在旁边引导,现在竟然有些想念五娘还在家中的时候。谢宝因浅笑迎合:“我这里母亲随时都可以来,母亲应当保重身体。”范氏欣慰的拍着女子手背。谢宝因心里也忍不住的叹息,妇人的举止间竟然开始呈现出老态,刚才拍她手背的相貌就十分像已经离世的范老夫人。片刻后,两人登车闲话,乳媪也抱着林圆韫出来给这位外祖母看。牛车里面,范氏欢乐的一下说鼻子像谢宝因这个母亲,一下又说眼睛像,总之就是哪里都像,言语间已经不是渭城谢氏的夫人,更像是寻常百姓家的母亲,后来又问了小字,送了小孩子戴的步摇冠。欢乐过后就是悲哀,大约是身体出了问题,所以心神也跟着一起出问题,范氏这种最忌讳生死的人,也破天荒的叹道:“你外祖母看不到你为人妇、为人母,不知道我还能不能看到我们阿兕为人妇。”谢宝因命乳媪把孩子抱回家中,然后宽慰妇人:“母亲何故有这样的哀叹,只是气候阴寒,所以身体才有微恙,等风变得和暖就好了。”范氏笑着颔首:“希望如此。”快到日正时分的时候,久病的妇人开始疲困起来,驭夫驾车往长极巷去。谢宝因看着车驾离去,继续回到堂上去宴客。陆氏坐在西面,林妙意坐在东面,两人面对而坐,不知道都说了什么,妇人看起来很满意这位娘子会客,但是林妙意看着怪异。见到女子回来,妇人从席上起身,行揖礼:“时日不早,我不就再搅扰。”谢宝因不敢受尊长的礼,回以肃拜礼,然后命奴仆送陆氏离去。林妙意也从坐席站起,对妇人行礼。黄昏时分,夜色开始昏暗,灯盏全部点起,寒风也更加肆意。侍女在庭院里面把炭火燃到鲜红,赶紧端进居室。谢宝因跽坐在席上,面前书案上摆着摊开的竹简,头顶所戴的鸟雀步摇金冠已经被拆卸下来,挽着居家[1]的堕马髻,只有云头篦斜插两侧髻中,髻中还留出一缕头发垂在外面,。随后玉藻也领着两个侍女从外面进来侍奉女子盥洗,走到几案旁边的时候,铜盆与漆木盘一起放下,侍女也先后跪坐下来,奉水奉巾。玉藻递帕的时候,不小心碰到女子冰冷刺骨的手指,惊愕失色,转身把巾帕交给侍女的时候,劝道:“女君刚生下娘子,现在要是感染风寒,身体一定会受不住,旁边就有炭火,怎么不伸手烤烤。”侍奉女君盥洗完,跪坐的两名侍女沉稳安静的端起铜盆、漆木盘,低头后退,然后离开居室。谢宝因把案上竹简往旁边拉了拉,又觉得眼前开始黯淡,随手把豆形铜灯给拿近了一些,淡淡道:“不怎么冷。”玉藻走去拿来鹤氅裘披在继续阅看竹简的女子身上,把炭盆稍微挪过去,放置在女子伸手就可以取暖的位置,然后跪坐在旁边侍奉着,小声说起来:“要是家主回来,看到女君这样,我们这些人又会被惩诫的,女君都已经当了母亲,怎么还不知道珍惜自己。”在谢家的时候,这位娘子就常常会看这些竹简看到忘我,所以才会被称为诸生[2],现在竟然还没有改过来。